像家人一样

11出生在大山里的一个村子。妈妈生下他8个月，因为营养不良撒手而去。那时候都穷，普通农民家庭，再加上当年的婆婆对媳妇都略有些照顾不周，11妈妈年仅19岁就不在了。

那时11爸爸正值青壮年，很快就续了弦。新来的小媳妇不喜欢11，8个月的11被后妈扔在了麦秸垛里，幸好被同村邻居阿姨看到，抱回自家喂了点饭又送回了他家，可能是11爸爸不当家，没过几天11又被扔掉了。邻居大婶看到后又抱回自家喂点饭，可那个年代大家都穷，养不活多余一张嘴，没过几天还是要送回家里。

就这样，11从8个月到5岁的这四年时间，就是在被扔掉——被捡走——养不活送回来——被扔掉的循环里生活。5岁的11体重30斤，细高个上顶着个大脑袋回到了自己家。

11没有再被扔掉了。因为11不在家期间，后妈怀了好几个孩子，都没能生下来，有人给她算，说是因为她没有收留11，不能再做孽了，所以11终于有了家。

马上，后妈就生下了二弟。11从5岁开始，就已经知道看后妈的脸色。每天5点，11起床去后山的绝壁上砍柴火，小小的身躯要背一大捆柴火才能回家，通常回到家已经是9点多了，11可以喝锅里捞过米粒后剩下的稀饭水儿，下午2点继续砍柴，6点多再回来喝稀水儿。

这样的生活一直持续到他16岁离开家。他至今回忆起来还蛮开心的，童年的时候有很多伙伴一起结伴砍柴，大家在山上一起恶作剧。除掉天天吃不饱饭这件事情，11从小就知道自己要努力学习走出大山去，再也不回来。

11上学的时候，门门功课年级第一。从上了初中住校开始，11每周一都要拿一根铁杆上面串一大串红薯，做这一礼拜的口粮。除此之外，偶尔学校的老师会给他一些窝窝头，170的11，体重不足百斤。

11爸爸偶尔会给他些钱，块儿八毛的，一般出门前都会被后妈搜走。11至今看很多戏剧里类似场景还会掉眼泪。

就在这个时候，22出现了。22家里条件尚可就是不喜欢学习，因为补考的原因还找人恶作剧了一番11，但这是另一个故事了。

严肃认真的11不计前嫌对22进行了一番语重心长的开导和劝解。11把自己从小到大的身世告诉了22，也说了自己需要好好学习走出大山之类的话，希望能引起22同学对学习的重视以及对现有幸福生活的珍惜，结果是，22爱上了11，从此对他不离不弃。

11在16岁的时候高一毕业应征入伍去远方当了兵。离开家的时候爸爸给了他5块钱，22对他说等他回来。11在部队做最累的活，战友怎么欺负他都不生气。慢慢地，欺负他的战友都成了他的死党。因为11说：无论如何都要感谢，部队让我吃上了人生第一顿饱饭。

16岁到21岁的5年时间，11没有探过一次亲，没有回过一次家，顺利提干。5年后，11回到了22家，订亲后带22去11妈妈的坟前磕了头，一个男子汉大丈夫，哭得稀里哗啦，哭得22心都碎了。据说11妈妈当晚就回来了，附在了邻居大婶身上，狠狠地抱着11哭了半宿。

11一直都一本正经地生活，鲜有开玩笑的时候。很正直，很认真地在部队呆了十几年，也和22两地分居了十几年。期间有了乖巧的女儿，也有了调皮的儿子。可是11每次喝多了就会喊娘。娘啊娘……娘啊娘……每次22都会抱着11，让他哭个够。

11性格内向，但心思细腻，每年回家探亲都会去看后妈，买一堆礼物，依然生怕后妈不高兴，言语间谨小慎微。22性格开朗，但若对后妈稍加大声说话，11就会训斥她。11说，没有她，我活不到现在，就这点，就要知恩图报。可婚后第一年回家，半夜11翻来覆去惊醒了22。11说：我饿得肚子疼，你可别惊动咱妈。22眼泪就下来了，摸黑用茶壶煮了一个鸡蛋给11吃。那一年，11已经25岁了。

11信奉不打不成才，棍棒底下出孝子的至理名言，并深刻地将之贯彻在自己的育儿过程中。11对自己的女儿从小打到9岁，不听话的时候就一脚把闺女从楼上踹到楼下。可是闺女9岁生了一场大病，在家耽误了俩月后去医院医生已经不收了，要11回家等着料理后事，11当场就给医生跪下了，11和22在医院狭窄冰冷的过道里给医生跪了一天，已经昏迷的闺女才勉强被接收，11新转业的单位员工东拼西凑了一万块钱，让医生给闺女死马当活马医，医了半年，下了两次病危后，带着一身后遗症的闺女出院了。

那半年里，11每次下班后先躲到闺女病房后的玻璃看半天，再蹲到矮草丛里哭半天，再去看闺女。日复一日，闺女好了。从此以后，11再不对闺女动一下手指头。

11对奶奶感情一贯深厚。因为那个身高不足1米4的裹脚老太太在11十六岁前的人生里，总是充当救世主的角色。她总是警觉地注意着11后妈的动向，一旦发现11不在院子里就会走街串巷去找自己的孙儿然后抱回来，在11吃不饱饭的岁月里，老太太也想着法给11存下口粮。11冬天穿着露脚趾的鞋子跑到奶奶跟前把脚揣老太太怀里暖，也只有11有这个待遇，二弟都没有。

可是突然有一天老太太在自己家门口轻轻倒下了，毫无征兆的。11放下了所有带着全家回老家奔丧，11扑在老太太身上痛哭流涕，11哭了很久之后，告诉站在墙角的闺女：闺女啊，世界上最疼爸爸的那个人，走了。在场人无不动容。那一年，11三十五岁。

11一贯的正直和干劲获得了领导赏识，40岁的时候提到了小单位副职的位置，人到中年，儿女双全，吃穿不愁，可每次醉酒后还是会喊娘。娘啊娘……娘啊娘……这个硬汉，看任何电视里没娘的孩子，他都能陪着哭上半天。

每个人心中都有不愿视人的伤疤，11说，我现在过得这么好，我娘看不到，我现在过得这么好，可是我却连自己娘长什么样都不知道。11在单位管分房子，严格按制度办事，很多送礼的都被拒之门外，反倒很多基层工人却优先分到了大房子。有人说他好，有人说他傻。有人不知道他图啥，有人恶意中伤他。他说：他谁脸色也不看，他对得起自己良心就好，因为他娘在看着他。

11已经是个小领导了，可是11爸享不了这个福了。60岁的老爷子，胃癌晚期。11把爸爸接到城里，天天守着他，跟他讲了很多憋在心里一辈子的话，11说：爸，为啥当年没有照顾好我妈。父子俩，一辈子，仅有的一次，抱头痛哭……不久后，11爸爸就去世了。

老家的习惯，11妈是大老婆，还要挖出来和11爸一起重新入土。可后妈不同意做小，联合11的二弟三弟和妹妹，一起把挖出来的11妈妈棺材推翻了。11生平，头一次，也是仅有的一次，对后妈说了：不。11说：大娘，俺娘一辈子啥福也没享，年纪轻轻就不在了，我不想她死了以后受委屈。从那天起，二弟三弟妹妹和后妈，再没理11。料理完所有的后事，回到单位，同事们都惊呆了。短短五天，11满头黑发变白发。

11小领导只干了5年就失业了。领导班子就是这样，30岁的大学生来当正职，一心想做出业绩给上头看，不惜牺牲员工的代价。可11一心惦记着那些共事了十几年的老同事，不愿唯上。

11说：如果没有他们给我闺女捐款，我闺女现在就是一抷黄土，我要坚持到底。可很多时候工作就是这样，一刀切，大家都免职吧。30岁的大学生去了外地照样工作，可脑子一根筋的11想不通，为什么真的在为员工考虑的人也要下来，组织是怎么想的？

共事的老同事还在单位，可11已经赋闲回家了。一起免职的其他人又接受了组织上的其他安排，可是11还在对错的问题上纠结着。

少言寡语的11越发沉默，22担心11想不开会影响身体，中断了自己的小买卖天天想着法儿的带11出去散心。11不愿出去走动，11说：我这辈子都没做过对不起良心的事儿，娘看着我哩，为什么要免我的职，娘看着呢……事情发生半年后，11闺女很争气的上了重点大学，看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刻，11半年来难得笑了一次。那一年，11刚刚45岁。

11天天出门打牌，不和人接触，除了22，儿子也不想管。此后的几年，生活波澜不惊。不久，二弟在一次酒醉后再也没醒过来，11又主动回家当起了主事的人。那一刻，11的眼神里似乎出现了温暖的迹象；那一刻，孤独了这么久的11又有了弟弟妹妹和妈妈。

11也一直没有接受组织上的安排去工作，因为和他一起被免职的老朋友都一个个因为精神抑郁得了癌症离他而去。11一直说：我还是心眼最大的，要不然，早就跟他们一样了……

11把自己攒的所有养老金拿去做生意，想证明自己的能力，结果把闺女的工资都搭进去了。22被人陷害关进了看守所，需要几十万才能救出来，11手足无措，打了十几年的牌，连怎么跟人交往都不太会了，借钱更不知道要找谁，天天对着闺女唉声叹气，说想平静地过完这辈子都这么难，为啥到头了还要给自己这么大的难关，11不明白，自己这辈子没干过亏心事啊，老天爷都看在眼里了吗？

冤屈昭雪后，11抱着一年没见头发凌乱得了抑郁症的22说：老伴，我在家歇了十几年你都体谅我，咱俩以后好好的，再也不分开了。

时间是最好的良药，能解决世间一切难事。在11的精心照料下，22精神好多了，11再不提娘，也再不提后娘。闺女很孝顺，年年带老两口出去旅游。难得的，11在十几年的麻木表情后，又学会了开心地笑。

生活就是抛物线，有高潮就有低谷，永远都在反复。16岁的儿子为了给22看病，自己倒卖游戏装备，被小混混捅了。11跌跌撞撞奔到医院去，满心焦急在看到大腿动脉旁的那一刀时，却给了儿子一个耳光：你能不能不给我惹事儿了？！

可是全家出游的时候，22被当地人欺负，闺女儿子和当地人干了一架，11去派出所保儿子，扔给民警一千块钱，说：儿子替我当了一回男人，出多少钱都值！在11年过半百的时候，他说自己终于不窝囊了。

11很看重和后妈弟弟妹妹的重归于好，对他们提出的所有要求都尽力而为。50多岁的人，最喜欢的就是回老家和后妈一起住上几天，跟大娘聊聊天。可是平静总是容易被打破，老家统一办理房产证的时候，大娘私自做主把11的房产写在了二弟儿子的名下，11在老家没有自己的落脚之地了。自此，11大病一场。卧床数月后，11醒来第一句话只念叨：我真的掏心掏肺了，为什么换不来你们的真心相待呢……

后来，11有了外孙，又有了孙女。闺女几乎每年都会带着11和22出去旅游，出门时，11所有的心思都放在外孙身上，生怕他丢了。11也疼闺女，如果外孙欺负闺女，11会毫不犹豫地批评外孙。11闺女喂孩子吃奶，11聚精会神地盯着闺女，足足半小时，悠悠地说出一句：有妈多好。

可事实是，11比外孙还需要人照顾。他走得也慢，也不认路，跟人交流也总听不见别人说什么，自己该回答什么也总是不知所云，还会跟外孙抢电视，任性不吃饭，或者丢三落四，忘记提裤子，忘记关房门。

外孙和孙女在很小的时候看到11都会哭，外孙长大点总问妈妈：为什么姥爷喜欢跟我抢东西啊？11闺女每次都耐心地告诉孩子：姥爷现在就像小朋友一样，姥姥照顾他，妈妈照顾他，你也要对姥爷好些，知道吗？

嗯，好像压抑了一辈子的11现在终于想开了，不再背负沉重的十字架了，随自己心意而活。一辈子都没得到过母爱的11现在有22疼，有闺女疼，还有外孙疼，除了吃穿之外，再也不用考虑其他。唯一延续过去的事，每天晚上11都会梦到被人欺负而喊娘……想你啊娘啊……娘啊……夜深人静的时候，听着尤其凄厉……

老天爷是不是公平的？给了你痛苦是为了让你更深刻地享受甜蜜的味道？更珍惜眼前？对11而言，没有见过亲娘是他心里永远的痛。可是从小就缺乏母爱的经历，造就了他性格中的懦弱和固执。越是没有得到过亲情越是渴望亲情，越是想证明自己越是会固执地坚持。从孩子到爱人，他都希望自己做到最好能得到后妈的认可，他为了弟弟妹妹付出了很多，是希望大家说他这个大哥当得好，当得大度。他心里压抑了太多情感，压抑得久了，11都忘记了要先爱自己。

11不止一次提过，希望老了以后可以回到老家，守在老宅子里和后妈弟妹把酒话家常，像一家人一样。看到了吗，像！一家人一样。这么简单的心愿，可惜，以后再也没有机会了。

嗯，11现在过得很好，因为11大病一场的病是阿尔茨海默病，俗称——老年痴呆。77觉得，老天爷在11身上的公平没有体现出来，不过77还是心存感恩和希望。毕竟，如果11思维尚清晰的话，会不会永远记得自己从40岁那年厚葬了父母后就再也不举的羞愧？

生活自有他的安排，无论到来的是什么，都要好好活。

希望11长命百岁，永远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