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有人缺席

如果老爸还活着，看到这个故事，一定也会放下了吧。

在我很小的时候，爸妈到城市打工，我们家也从农村搬到城市，在市郊租着一间小小的房子。老爸凭着自己精湛的木匠手艺干起了装修，每天很辛苦，早出晚归，虽然我跟老爸一天也说不上几句话，但每当他回家的时候我都会特别开心，很粘他。女儿粘爸爸，可能这就是天性吧。

那是一段快乐的日子，但这段日子很快就戛然而止。没过多久，我被送回了乡下外婆家，跟着外公外婆生活。突然离开父母，才四五岁我起初很不适应，每天都大哭要爸爸妈妈，知道这样的哭闹也是无望之后，我便也渐渐习惯了没有爸妈在身边的生活。

等我再次被带到爸妈身边时，惊讶地发现家里多了个弟弟，从一家三口变成了一家四口，原来就拥挤的屋子显得更满了。但这并不是最重要的，对于我来说，已经清楚地知道自己的爱被分走了，原本就委屈，加上妈妈对弟弟的偏爱，从那之后，因为弟弟我不知道挨了多少耳光和条子。

幸好还有爸爸在，每次我被打，只要老爸看到了都会紧张地护着我。记得有一次，我被妈妈骂哭，妈妈怪我吵到弟弟，扬手就给了我一巴掌，小小的心被打得稀碎，正好爸爸回来，看到我哭，把我拉到阳台上，哄了我几句，让我以后要让着点弟弟。

也许就是从那个时候起，我不太粘爸爸了，我觉得爸爸心里的天平也倒向了弟弟那边，不像从前那样喜欢我。

很多年之后我长大，有一段时间不管去哪儿，都不念家，不念爸妈，也不念弟弟，大概就是因为小时候的这份缺失和伤心吧！

但是有时候又觉得，爸爸还是疼爱我的，每每我挨揍，他都特别心疼，一定会哄妈妈开心让她不要揍我。还有那么一次，老爸不在，我被我妈打得很厉害，罚跪。老爸下班回来看我跪着，想把我拉起来，可是没有老妈的命令我是不敢起来的。老爸一边哄我一边嬉皮笑脸地哄老妈，求老妈让我起来。老妈是很强势的那种人，爸爸的圆场并没什么用处，但在我心里对于老爸还是感激的，还是希望他一直在我身边，至少挨打挨骂的时候，还有人保护我。

在弟弟两岁左右的时候，家里发生了一些事，爸妈经常吵架，吵得特别凶，老爸也开始不怎么回家了，后来我才知道，是为了一个女人。

老爸在外面有别的女人了，他不再把钱交给妈妈，我们家开始特别特别穷。妈妈为了养活我们，把弟弟背在背上去市郊给别人摘茶叶挣钱，又不知道从哪里弄来几块地开始种菜，特别辛苦。我也是在那个时候学会了做饭，洗衣服等等各种家务，因为妈妈实在没有时间顾得上这些。

当时我还是个小学一二年级的孩子吧，看着别的同学每天无忧无虑的样子，心里都很难过。后来到我三年级的时候，因为城市的择校费和学费都太贵了，家里实在拿不出这么多钱，我又转学回到了乡下，住在外婆家里。

这种颠沛流离让我整个童年都活在一种紧张和恐惧里，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家，对别的孩子来说可能再普通不过了，而于我，却可望而不可即。

后来，我再次被接回城市的时候，发现已经搬了家，依然是一间小小的房子，唯一的不同是，始终不见老爸，家里穷得连菜都买不起。突然有一天晚上，老爸回来了，还给了我一些钱让我出去买吃的，当时特别高兴，却不知道这只不过是不幸的开始。

等我买完东西回来，妈妈坐在床边哭，老爸在一旁抽烟，这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看到老妈哭，要知道，老妈平时可是个大姐大一样的女人啊！老妈对我说，爸爸不要我们了，你要跟他还是跟我，只能选一个人！

我吓坏了，拉着老爸哭，大喊爸爸不要走。

老爸只是说了一句，以后跟着你妈不要再犯错挨打了……

我只顾着哭，也不知怎的老妈拿起菜刀把我跟爸爸还有弟弟全赶了出来，一个人把自己锁在房间里。我在门口哭着求妈妈开门，又求爸爸不要走，在我看来，即便天塌下来，也比不上爸爸要走这件事可怕。

后来我也想过，如果以后自己有孩子，绝不能让他们哭着求着父母不要走，这种绝望，是觉得自己要被全世界抛弃的。

老爸还是走了，老妈开门出来的时候，我才看到屋里有血迹，后来发现爸爸头上有伤，大概是之前打过架了吧！

第二天早上，妈妈递给我一封信，让我送去一个阿姨家！后来我才知道，那个阿姨其实就是爸爸在外面的女人，妈妈一直骗我，说是她的朋友。

在那个阿姨家我看到爸爸头上的伤，很深的一个伤口，他看信的时候手一直在抖，然后哭了，那一瞬间，昨晚他离开我们的时候心里的那点恨，突然就慢慢消失。

那个暑假，妈妈把我留在爸爸那儿，其实是要我当“卧底”，一边看动静一边搅合他们。还有另一个任务就是要学费，从小学四年级开始到高中毕业，每年最黑暗的日子就是开学那几天，要学费和生活费是我这辈子经历的最最痛苦最最恨的事，没有之一。

因为老爸会一直拖，有时候拖到开学那天才给，偶尔更晚，我就会出现在拖欠名单上，那种感觉，除了小小的自尊心在老师的催促和白眼中缩成可怜的一团之外，每每那个时候我对老爸的恨也膨胀到极致。

但这样的恨，在学费补上之后，就忘记了还要继续。

爸爸走了，老妈一个人带着我和弟弟，生活很艰难。她开始像个男人一样下地干活儿，所以老妈那些年老得很快，到现在看起来也比实际年龄要大很多。我已经早就不再记恨她赐给我的那些揍了，相反，我特别心疼她。

在乡下的日子很穷很穷，最开心的就是老爸来看我，他会给我一笔零钱让我可以买平时不能吃的零食，在我眼里那可是一大笔钱，小孩子就是容易被收买吧。我对于仇恨这个词，来得快去得也快。老爸送我最贴心最让我高兴的一件礼物，大概是初二那年我生日，老爸特地买了一双运动鞋来看我，那双鞋，不知道是因为是爸爸买的，还是因为别的，是我觉得这辈子穿过的最合脚最漂亮的运动鞋。

我至今记得老爸看到我开心的样子，得意洋洋地说，我选的就是合适噻！那表情，像个被表扬的孩子。

高中，我考到了市郊的一所寄宿学校，离老妈远了离老爸却近了，但要学费的噩梦还在继续，而且变本加厉。因为生活费变成了一周一周给，不要不给，要了也不一定给，给还不一定马上给，每周末本应该是最开心的日子，于我却是煎熬，我会早早就去找他，磨着他要钱，如果要不到，接下来的一周必然是绝望的。

我高二的时候，因为一个舅舅的挑拨，妈妈被外公赶了出去，在此之前我们一直住在外公外婆家，现在等于无家可归了。妈妈带着我们搬到镇上，她找了一份在餐厅打杂的活儿。等她安排好一切才告诉我她是被赶出来的，反过来安慰我，现在没事了。

我无法想象妈妈那段日子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安顿好这一切的，但总归是有了个落脚的地方，虽然那个地方又小又破，可看着妈妈劳累的样子，我心如刀割。那段时候，我比任何时候都恨我爸，如果不是他，妈妈根本不用吃这种苦，作为一个女人，带着两个孩子，供他们吃穿读书，是一件多不容易的事。

那个时候，我暗暗下决心，一定要让妈妈过上好日子，尽管根本没有什么具体的计划，只是觉得，我要保护她，保护弟弟，我们才是一家人。

又过了好久，老爸和那个女人彻底分开，过得也很落魄。偶尔我也会去看看他，发现家里一点东西都没有，甚至有一次，爸爸对我说身上一分钱都没有了，把家里的报纸卖了才有钱去买了几个包子。

看着老爸那个样子，我又忍不住可怜起他来，当然，我也可怜自己，我跟妈妈还有弟弟，难道就该过现在的生活吗？

老爸大概是觉得自己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吧，外出去沿海打工。生活费也改成每月汇给我，但拖着不给的风格始终没有改变，我也习惯了，至少每周一次的噩梦变成每月一次，已经好很多。人在太无奈的时候，总会无比知足吧！

老爸在外打工的那两年，过年都会回来小住，我也特别开心他能回来，甚至幻想着折腾了这么些年，老爸应该会一直和我们在一起了，那样我们家又完整了，这是所有电视剧的大团圆结局，我们一定也会的。

可这个世界并不会按照你想象的样子运转，我大一的那年，爸爸查出肝癌晚期。我和老妈开始都瞒着他，骗他说只是肝病而已，吃药就会好。老妈开始病急乱投医，经常弄些偏方给他吃。

刚开始还好，日子久了老爸就不吃了，老妈让我监督他，他总是很委屈地说太苦了，像个小孩儿似地跟我讨价还价，但还是会吃下。我一直面对不了他的病情，一直安慰自己说一切都会好起来，这么些年不都好起来了么，爸爸一定会挺过这次难关，他才四十多岁呀，还有大把的日子没有过呢，我们一家人一定可以再在一起。

我就这样逃避着回去上学。

哪知道才一个多月，打电话回家，妈妈说你爸爸走的时候你要回来吗？

我不相信，哪有这么快的，我走的时候明明还好好的，春节在家爸爸还用我的电脑拍照，说要拍好看一点，拍了又删拍了又删，很久才满意，我还笑他。

爸爸说他年轻的时候很帅，我逗他说我不信，他马上找出年轻时候的身份证给我看，对我说，你看那个时候我20岁，脸上干干净净的，帅不帅嘛？

我笑着说很帅，对他说，这张身份证你反正都不用了，给我留着吧！他真的留给了我。我就一直带在身边，现在想来，那次拍照，大概是他已经想好了一切吧。

他不肯去看病，不肯吃药，不肯治疗，大抵有些自暴自弃的念头，可我知道他也是为了我们，不想花那么多钱连累我们。生病的那段时间，他绝过食，割过腕，恨自己怎么就不能快快地死了，他怕花钱，怕我们为他借债。

爸爸走之前有一个很早的早上，我还在睡觉，接到他的电话，他说，菱儿，你要好好照顾好自己，以后还要照顾好你妈和你弟弟，你不用回来，不用惦记我，专心读书，老爸对不起你。

我隐约感觉到要出事，但又觉得爸爸一定不会死的，他会活上很久很久，会住上我为全家买的房子，我们还要生活在一起，把以前那些不愉快都弥补回来的！

我从学校赶回家，爸爸看到我，虚弱地对我笑，那一瞬间我第一次深刻地明白了“离别”这个词的含义，有些人，可能从此再也不会在你生命中出现了。

我知道爸爸心里是很想我回来的，他记挂着很多年前，是他把幼小的我送去外婆家，很多年里我都对这件事耿耿于怀，不像以前那样亲近他，他一直觉得愧对我，以为我不肯原谅他。其实我早就不恨了，这么多年，我犯过错犯过浑，不管我怎样，爸爸连一下都没有舍得打过我，在我跟弟弟之间，他把能给的都给我了，只是年少的时候，从一整份的爱突然切为二分之一，总会那么那么失落吧！

可那是我亲弟弟，是不可分割的血缘，我又怎会真的计较呢！

老爸走的那年，我十九岁。

三年过去了，我已经大学毕业开始工作，等弟弟考上大学，我会把妈妈接到身边，我们一家人在一起，永远不分开。

虽然爸爸永远缺席了，但我也想他知道，我早已不恨他，我希望他幸福，我希望一家人都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