豌豆公主一夜长大

在我十来岁的时候，有那么几年，特别讨厌过年，因为那时候每年的大年初二都要去外婆家过，我妈姐妹五六个，拖家带口的几十口人，鸡飞狗跳的。并不是我不喜欢热闹，而是那种氛围很不对劲。

我妈这个家族，最大的家长是大舅，据说他从小就聪明伶俐又能干，外公死得早，一帮孩子几乎都是他跟外婆拉扯大的，后来他又走上了仕途，越混越好，也越来越喜欢打官腔。我记得很小的时候跟大舅还比较亲密，后来也不知道是我变了还是他变了，反正我看了他就想逃走。

但我没法逃走，因为大年初二恰好是大舅生日，这也是每年聚会的主要原因，所有人雷打不动都得在那天回去给他祝寿，除非你死了，那你可以不用来！我记得有一年初二我去参加同学聚会没去外婆家，结果第二天大早还没睡醒就接到了大舅的电话，整整教育了我一个多小时，说我不尊重传统，年轻人不能数典忘祖！

这都什么跟什么嘛！

我讨厌大舅除了他封建大家长的架子之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我总觉得大舅家对我家总有一种深深的压迫感，也许是因为我爸是做生意的吧，当着大官儿的大舅一向不赞成家里的人做生意，一是怕去找他帮忙，二是怕亏了找他借钱。

我之所以会感觉到大舅对我家的压迫感，并不是因为青春期敏感，我那会儿其实是个太不敏感的小孩了，而是每次大舅妈见到我，比如我在吃巧克力，比如我买了一件新衣服，比如我穿着一双新鞋子，她就会用非常鄙视非常冷嘲热讽的语气对我说：哎哟，你爸妈可真舍得给你花钱！

老是这样我当然不高兴，我花的又不是她家的钱，用得着这么阴阳怪气的吗！

我跟爸妈说过这件事，他们都说我想多了，说他们从小穷日子过惯了，看不惯而已。可是，现在时代不一样了呀，我家又不是那种揭不开锅的人家，我当然知道，老爸在外面做生意，一直做得不错，我从小也过着娇生惯养的日子，十几年来，要什么给什么，矫情得就跟豌豆公主一样。

说到这一点确实有点惭愧，十几岁时的我，实在不怎么讨人喜欢，我记得一个还挺疼我的表姐曾经这么跟我说：你小时候就跟电视里那些烦人的女二号一样，特招人厌，衣服非牌子不穿，好好的冰淇淋，别人家孩子都舍不得吃，你呢，吃一口不是喜欢的味道直接扔垃圾桶，我让你别浪费，你一脸欠揍地对我说，这有啥，爸爸给我钱，叫我不要苛刻自己，随便花，没钱了就跟他讲！

你看，这就是十几岁时候的我，是不是够讨厌！

可能我从来就没有为钱发过愁，所以对钱也没有概念，不过后来我也能隐约感觉到有几年爸妈为钱吵架的次数有些多了。我记得有一个年三十的晚上，春晚都快零点钟声了，打电话给老爸，他还在那种私人运营的黑大巴车上，刚收账回来。但回来之后也没消停，跟妈两个人大吵一架，吵得又要跳楼又要离婚！

我打电话喊来小姨妈才好不容易把爸妈摁下来！我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到了过完年要开学，我想买台电脑，当时电脑还是个稀罕物，挺贵的，我早就跟妈说过这件事，她嘴上说好，却迟迟也没有带我去买，一直到我去上学的前一天，都没见电脑的影子，我气得跟她大吵一架，说她是守财奴，家里又不是缺那两个钱，买台电脑怎么了！

那几天一点都不高兴，每天见到爸妈也懒得理，就这么大概过了一个月吧，有一天我放学回来，意外地发现书桌上多了台电脑，妈站在一边说，你小心点儿使，别弄坏了，这东西老贵的。

我兴奋得跟什么似的，好像周围的一切都变得可爱了，完全沉浸在有了电脑的激动中，根本没察觉有什么不对劲。

直到又过了一年，又是一个年初二，我们照例去外婆家吃饭，那顿饭吃得乱七八糟，老爸喝多了，连哭带叫的，我跟妈妈把他扛回家，我还从没见过老爸这样。

但也是老爸的这场买醉我才知道，原来早在六年前，爸爸就做生意亏本了，跟大舅借了很多钱，可能有十几万吧，那个时候，刚进入21世纪，这个数字对于我们普通家庭来说，是很多很多钱了，而这些钱，爸爸也要按照很高的利息每年还给大舅一些，每个正月初二，也都是爸妈要向大舅还一部分钱的日子！还完一部分，撕掉原来的借条，剩下的数字再另写一张，年年如此。

也就是说，那六年我们家一直是欠着舅舅家钱的，难怪舅妈看到我的新衣服新鞋子都是那种口气，她大概觉得我家是有钱故意不还的吧！

爸妈当然不是这样的人，我知道，他们在那么困难的时候还瞒着我对我有求必应，纯粹是父母对孩子的溺爱，不想让我受委屈。

直到这个大年初二，爸妈才咬咬牙把所有钱都还完了！还完债的爸妈，身上的钱加起来，还没我拿的压岁钱多，我家真的是兜儿比脸还干净了！

原来这六年来，爸妈每一天都在勒紧裤腰带过日子，那个他们大吵的除夕夜，是爸爸有生以来最困难的一个除夕，他回来的时候，其实一分钱帐都没有收到，想到初二要还舅舅的钱，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爸爸说回来的车上一路看到满天烟花，他都恨不得在马路上碰个瓷被车子轧死算了，也许还能弄点钱！

但是。爸爸醉着喊我的名字。我不能死啊，我还有女儿，我不能在除夕夜就这么死了，要不然我女儿这辈子都没法儿痛痛快快过年了，所以我不能死……

我跟妈妈听着爸爸的这些醉话，各自嚎啕大哭。妈妈大概是哭她这六年来的煎熬终于到头了，虽然变成了穷光蛋，但好歹没有了债，无债一身轻；我哭是因为这么久以来，我竟然迟钝到什么都不知道，没有发现自己家早就是大“负”翁，还整天当自己是富二代，要这要那，在爸妈那么困难的时候要那台倒霉电脑，不仅没有给爸妈帮上忙，还添了那么多乱！

这种悔恨和愧疚，压得我都喘不过气来！那次我把自己关在房间整整哭了一夜，第二天早上，爸爸酒醒了来敲我的门，我还记得他对我说，丫头，没钱了没关系，爸爸还可以再挣，爸妈不告诉你这件事，就是不想你受委屈，我家的姑娘，一点委屈都不能受！你别怕，爸妈努力，我们一定还能跟以前一样！

我什么都没说，但心里却在想，不是你们努力，是我们三个一起努力！

那年，我应该是高三吧，成绩一向不好，当然已经不可能像电视里演的那样发奋几个月就考上好学校，我没那样的天赋，只是在心里想着，不能让爸妈再为我多花一分钱。

在那之前，我的想法是，就算高考考不好也没关系，大不了花点钱吧，也能上个不错的学校，或者出国也行啊！在这之后，一切都不同了，尽管知道没用，我还是狠狠地努力了几个月，最后考了一个大专，虽然不是什么好学校，可学费也便宜，而且，我相信只要努力，到时候也一定能找到好工作！

我真的没让爸妈在上大学这件事上再多花一分钱。

上了大学的我，每天吃着食堂最便宜的菜，穿着高中时候的衣服，好在身体基本停止发育了，以前的衣服鞋子都能穿，也不怎么要买新的，我那些大学同学，没人能够想象我以前过着养尊处优娇小姐一样的生活，我已经彻底告别了之前的混蛋日子。

后来有一回，还是那个表姐，出差路过我上学的城市，来看我，她陪客户吃过饭了，我就自己打了汤泡点饭吃，平时我也基本也都是这么吃的，她坐在对面看着我，突然对我说，真没想到，我家的豌豆公主竟然有一天会在学校食堂吃菜汤泡饭！

我笑笑，对表姐说，你看，这有饭有菜有汤，不是挺好的吗？

我说的是真心话，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之后，我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想想爸妈这么多年为我做的一切，我觉得，跟他们同甘共苦是我唯一可以做的事。

我就这么读完了三年大专，为了毕业的时候能够顺利找到一份好工作帮爸妈多分担一些，大一别人还只知道玩的时候，我就开始到处找地方实习了，大三下学期，我因为有工作经验竟然签到了一家国内有头有脸的国企，我开心不是因为国企有面子之类的，而是因为这份工作可以有一份稳定的收入，各方面福利也都不错，爸妈也不用为我的工作问题再去找人托关系什么的！

而爸妈的生意，虽没有回到原先的规模，但也在渐渐好起来，我们从负债累累到一穷二白到大步奔小康，每个人都在努力让彼此幸福。

这么多年，在我心里，始终有一个目标，那就是照顾好自己，不让爸妈操心，不再让他们为我多花钱，然后，好好照顾他们！

现在，我已经结婚生子，有了一个美满的家庭，爸妈做着小本生意，衣食无忧，外婆已经去世，大舅也年岁大了，大年初二家族聚餐的传统也渐渐没人遵守，如今的我很喜欢过年，因为儿子喜欢，看到爸妈跟外孙在一起玩耍时发自内心的快乐，我都会不由自主地笑出来，矫情地说，我很感谢生活带给我那样一场不愉快的经历，要不然，也许今天的我，还跟当年一样讨人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