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个人最爱你

十几年的朝夕相处，我其实很清楚父亲的性格，可是那次回家却三番五次地与他发生争执，可笑的是他根本不知道我在跟他生气。而后来吵得最凶的一次，起因竟是为了一根破木棍。

父亲是奶奶唯一的儿子，也许从小备受宠溺懒散惯了，家中琐事一概不予理会，家务也不太会做，且具有破坏性，每天看的报纸在卧室、客厅，甚至卫生间随处可见。他还喜欢研究电路，修理一些小玩意儿，坏了的风扇被他拆卸得满地零碎，兴致一来便坐在地上潜心钻研。

但由于父亲工作繁重，很少抽得出时间继续这件所谓的业余爱好，那些看过的报刊和电器的零部件散落在家中数月以至于积满灰尘，原本也算得上宽敞明亮的房子，被父亲的东西弄得乌烟瘴气。

我一向爱整洁，回家见此状难免有些生气，便自己动手开始收拾，先是费了好大力气将遗落在各个房间的书报整理到一起，好几年的废旧报刊竟堆成了一座小山；然后又收拾好他修理电器用的电压表、钳子一类的工具，一一擦洗了一遍；还有那些已经被拆卸的破台灯、时钟、电风扇，也都一一放入我特地腾空的抽屉里；至于其他零碎物件，我猜想着实在无用，便当做垃圾丢掉了。

几经折腾，虽然没有完全整理完，但也算整洁了不少，以为父母回来看到焕然一新的家会很开心，不想父亲见到我收拾完的房间，一句夸奖都没有，却问我有没有看见他房里的一条木棍儿。

那根棍子已经被我丢了。

没想到他竟然大发雷霆，训斥我：你也不先征求我的意见，问问到底能不能扔，见什么都扔，你怎么没有把我也扔出去！

真是莫名其妙，以前就算我犯再大的错，父亲也很少对我发脾气，如今却为了区区一根木棍儿跟我发这么大火，不依不饶对我大吼：在你眼里它只是一根儿不起眼的木棍儿，在我眼里它却可以做那把坏了的水瓢的手柄，现在就这么不懂节俭，什么东西都往外面搬，以后哪来这么多钱去挥霍，以后凡是我的东西，谁也不许碰！

瞬间，委屈在我的每个细胞里升腾起来，虽然知道父亲一向节俭，可是为了一根木棍把我收拾屋子的辛劳全给否定了，还把我臭骂一顿，我实在难以忍受，冲回房间拍上房门，躺在床上，枕头瞬间湿了一大片，我哽咽的咬着被子，委屈，难受。

很多年来，我对父亲都有一种负面的情绪，他永远不知道反思自己，永远不知道如何温柔地对待自己的家人，我希望自己有一个伟岸细心的父亲，而不是一个暴躁又固执的父亲。

我一夜都没有睡着，断断续续地哭，心里都是恨。

那晚与父亲的争执我始终难以释怀。我们冷战了几天，即使他就站在我身边，我也不会看过他一眼，更没有与他说过一句话。

他几次都试图与我套近乎，都被我不冷不热地拒绝了。我知道，父亲虽已经妥协，但他并不真正明白我为何如此失落。这件事只是一根导火线，从小到大对他的不满好像在这一次都爆发了，他实在不算是一个可以让我骄傲的父亲，甚至，很多时候让我觉得懦弱无用。

所有的不满都因为这件小事爆发出来了，我们的冷战看起来遥遥无期。

一直到一周后，我终于和他有了一次交谈。他说要重新讨论那晚的事，我淡淡地说不必了。父亲坚持，他说即使再难听的话，只要说得在理，他也愿意承受，但前提是我们必须对彼此敞开心扉，说出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

我早已疲于冷战，狠狠心借此机会将自己对他的不满和盘托出。

他听完我的话，好像受到了很大的打击似的，整个人顿时失了精神，也许之前他从未想过，在女儿心里，他竟然是一个这么差劲的父亲。

看着父亲的样子，我忽然有些心疼，又觉得自己始终不应该对他说那些。

父亲学历不高，不善言辞，上高中一年便辍学打工，没有受过什么良好的教育，他世俗小器，也许是他自知没有能力干大事，便习惯于以节俭的方式为家庭分忧；他胆怯木讷，因为他担负着照顾妻儿的责任，害怕一着不慎满盘皆输，让我们母女跟着他吃苦；他不顾外在，谈吐粗俗，那是他整日接触三教九流，难免沾染恶习……我似乎忽然为父亲所有的不好找到了匹配的理由。

他就是这样庸俗的一个男人，可是他始终是我的父亲。

虽然在这次的战争中我占了上风，可不知怎的我并不高兴。整个假期过去，父亲的话都很少，我也尽量不在他面前表现我的喜怒哀乐，我与父亲的关系，陷入了僵局。

越是这样的冷漠相处，我却反而念起了父亲的好。

记得母亲曾说，生我后她的身体特别虚弱，夜里便将我交给父亲照看。父亲就一直抱着我，一有动静他就不停的哄，小孩子难免爱哭闹，他就不得不抱着我来回走动，一晚上折腾下来，往往身心疲惫。有一天中午父亲下班后迟迟未归，等到他回家后母亲正要抱怨，只见他变戏法般的从背后变出一套小孩子的衣服，父亲说他刚领了工资，便兴冲冲的跑到商店里给我选了一套衣服，蓝绿色的底纹上映着动画片上的卡通人物，穿在我身上甚是可爱。那个周末，父母便带了穿着新衣的我到公园合了影，照片上那个时候的我虎头虎脑的，父亲正逗我看镜头笑呢。

我六七岁的时候，自行车在小孩子的圈子里流行起来，我也嚷着要学。但家里只有一辆父亲上班用的老式自行车，前面还有一条横杠，我骑在上面脚也触不到地。那时候家里正闹经济危机，拿不出多余的钱为我置一辆新的，父亲便说用他的自行车教我。晚上一有空，我家附近的空地上就会出现我们父女俩的身影。我天性胆小，老是害怕学不好，父亲就一直紧紧地抓着自行车后座不让我摔跤。连续几趟，他在后面累得已是满头大汗。有一次我感觉好像快学会了，就得意的拼命踩踏板，自行车走得越来越快，我不放心自己的水平还不停地叮嘱父亲，不要放开我，不要放开我。我在前面开心地骑车，父亲在后面默默地保护，我分明听到他急促的喘息。昏黄的灯光下，那幅父女图多么浪漫，多么温馨啊。别的孩子学骑自行车总免不了磕得头破血流，而我却一点儿也没有受伤。

我们深居内陆，很少见到海贝。那次父亲与母亲一同去参加亲戚的生日宴会，回家的时候父亲喝醉了，我很讨厌看到父亲的醉态，见他一回家我就没有给他好脸色。谁知父亲到耍起了酒疯，像个小孩子似地到处找东西，母亲问他找什么，他带着哭腔着急地说：海贝，海贝不见了，我趁大家不注意偷偷夹了两块放口袋里，带回来给女儿尝尝的。我听了很震惊，故作没好气的说：这么大岁数了你丢不丢脸，也不怕别人看见了笑话。其实心里却被感动填得满满的。

……

想到这些小事，才突然发现，关于父亲的事，我竟然记得这么多。

假期过完，我又回到了学校。那件事后我从没打过电话给父亲，关于父亲的生活都是从母亲口中得知。时间就这么慢慢过去了，我们好像也在慢慢忘却那些隔阂，我不知道别人家父女是不是这样，反正对于我和父亲来说，是不可能谁向谁说句对不起的，我们都羞于表达。

但我能感觉到冰川在渐渐化解，我和父亲也在忘记。现在家里生活好些了，我让父母去旅游，父亲却说，两个人去有什么意思，不如等女儿回来我们一起去。母亲开玩笑的说，现在的年轻人，谁还愿意跟我们一起去玩。父亲说，走在外面到底是一家人嘛。

我今年去长沙，买了特产寄回家，顺便给父亲买了两件衣服。母亲说，快递一到，父亲便迫不及待地当着众人脱了上衣，看新衣穿得是否合适，好像是在昭告众人，这是我女儿买的衣服，好不好看？

我想，这些应该就是原谅吧。

有些事，我觉得父亲没有给我一个想象中的英雄形象，我嫌弃他的卑微，看不惯他的缺点，甚至用残忍的话去伤害过他，而他，也用粗暴地方式教育我，可是，不管我们之间的磁场是多么的不合，我已经知道，他对我的爱从未比别的父亲少。

而等我明白这个道理，已经是很久之后，不过，所幸，还不算晚。

他老了，我想着，以后还是好好爱他吧。